气氛组怎么坐第一排啊
一
“Abner先生,本社很遗憾地通知您……”
“可是你们之前那个编辑说数据库里没有查到!”
“是这样的,我们的编辑只负责剧情库比对,至于设定库,我社没有资金购买使用权所以只能送交上级,攒够一定数量的作品统一去进行查验。但,或许,大概,可能是,在这段时间里有其他作者提交了自己的作品,而他的责编所在的出版社偏偏,恰好,正巧有能力购买使用设定库数据,所以……”
“好吧,好吧,算了,反正我也习惯了。但你们能不能早点赚够钱去买数据库?你们知道现在这样做是对作者的不负责吧?”
“是的,应该的……可是您也知道我社的经济状况,您已经是我社负责的最著名的作者之一了,您年轻时积攒的读者口碑现在也依然有影响力。如果您的作品总也出版不了,我们就相对地会失去一定的收入来源。购买数据库又需要相当大额的资金,所以,哈哈……非常期待您的下次投稿啊,再见!”
Abner关掉通讯,狠狠地踢了一脚人行道围栏。用最近投入公共建设的新型材料制成的围栏只是砰地响了一声,并没有受多大损伤,但Abner的心在这声砰响中已经像恐高症患者初次体验VR蹦极一样轰然坠地。周六上午,交完稿,很快得到了责编“恭喜您这次的剧情在系统评估中获得‘前无古人’的评价”的回复。于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从连毙12稿的晕头转向中回过神来的他,准备去买一杯啤酒,看个电影,然后回家动笔写昨晚最新构思的小说。结果这杯啤酒还没喝完就接到副主编的电话:他觉得现在能体会那些医院里拿错检验报告单的人的感受了,只不过自己是应该拿坏消息的那一个。感谢命运过分的垂爱——自己总是那一个。
他16岁开始写小说,很快就引来一家小型出版社的签约邀请,几部作品都获得了不错的反响。然而在他20岁之后,随着创作者协会上线剧情库、设定库、结构库等一系列数据库并要求全国出版机构在出版原创作品前必须进行查重,他的想法就总被报告和其他人重合,有时是古人,有时又是一些比自己开始写作的年纪还要年轻的小作家。接连出版仿佛乘胜追击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他总叹气,叹得人们路过他身边时会以为他突发急病。那时他还在上大学,被上一代人称作风华正茂,值得自豪的年纪,却萎靡得像尝遍了生活的苦闷的老人。他有时候怨自己,有时候怨创作者协会想出的好主意,有时候怨其他作者怎么非要来和自己分一盏灯,本来人生已经够暗淡了。
他今年36岁,即使不想有危机感,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也会逐渐迫近。好在自己的适应能力还不坏,他想,有意无意的预见眼光让他早就在住的地方的楼下租了一个小铺子。一双灵巧的手可以写出让他自豪的作品,在自豪逐渐淡去的时节也依然能派上用场,那就是他还有一手漂亮的字,以及能灵活操纵剪刀帮人修理发型的本事。
Abner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决定今天也去给街坊邻居剪剪头发。他心想,说不定还能从和大家的闲聊里收获灵感,毕竟人生还算是独一无二的吧?
二
“是因为太早了没什么人吗?”
听到有人声从门口传来,却没想到是这一句,Abner此刻格外敏感的心灵又添了一道刀口。
“不早,这里的一切都不早,不如说是太晚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是嘛?我还以为是我来得太早了,毕竟这个时代像您这样年轻的店主可不喜欢早开门啊。”
Abner抬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位穿着干净,裤脚、袖口的长度恰到好处的年轻男性。他想或许是有钱的新贵阶层散步到这个街区了,最近不是总有八卦新闻说新贵阶层喜欢去平民街区体验生活吗。年轻一代因为父母吃过苦或许也会对这里感兴趣,但是凭什么平民就要成为有钱人的街景?
或许是这样想导致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扭曲,甚至显出几分好斗的态度,年轻人有点不安:“真不好意思,是我打扰您休息了吗?”
Abner又觉得自己没什么明确可向对方发火的理由,于是尽量平静地说并没有。
对方笑了笑:“是吗?我看您好像很不高兴,如果打扰了您我现在就离开。”
Abner火气消了一大半,他现在觉得刚刚的自己有点好笑了。于是他转身拉开椅子,年轻人会意地坐下,解开了领口。Abner给他搭好毛巾,长叹一口气,“不关你事,是我自己想发火。”
“您可以叫我Eliot。虽然这样说有些冒昧,但如果您的烦心事可以通过向人倾诉缓解的话……”
“Eliot,你住在这附近吗?”
“我住在Roald街,散步到这里所以想顺便剪个头发。”
我就知道。Abner捏起Eliot的头发开始打薄。Eliot的头发很柔软,有光泽,没有打发胶。顶发天生蓬松,讨人喜欢,像是这个年轻人随身的标志性建筑物。比起36岁的中年男性可是好太多了,Abner有点羡慕,他已经到了会恐惧斑秃的年纪,明明从前对这种事不屑一顾,以为怎么也不会落到自己头上的。
“那么,你是有钱人了。”
“算不上很有钱,”年轻人否认了,但并不急着否认,“我的家人只是在外多年攒下一点人际关系,获得了一些赞助而已,至于我,也并不有志于继承他们的事业。”
“你姓什么?”
“Amundsen,或许您听说过。”
“是的,是的,我当然听说过……Amundsen家族,整条Roald街的产业都是你们家的,从东到西都是。可是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到我的店里理发呢?你没有自己的私人造型师吗?”
Eliot笑得很愉快,但此刻映照在镜中再落在Abner眼里就显得有点自得似的,他认为那是属于有钱人的余裕。“我不喜欢私人造型师,家人给我请了一个,但是他每次剪发都不说话,剪完了去报告我的家人已经给我设计了最适合我的发型。”
“你的家人对他很满意?”
“当然,因为他不是那种会和我套近乎来获得好处的人。”
“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我不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拒绝和我聊天的态度,我觉得他讨厌我,所以干脆不要他来,这样我们都不会有压力。”
Abner换了把剪刀继续修剪发梢:“可是或许这样他就会失业,在你眼里他是一个不愿意和有钱人套近乎的理发师,是个不愿意亲近你的人。但在外人眼中或许他是被有钱人家辞退的,不然谁会轻易放弃这份好工作呢?大家或许会想他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自己还敢不敢去他那里理发。”
他没有看镜子,也没有看对方的脸,但他明显感觉到Eliot变得不安。
“真的是这样吗?那我要不要把他请回来,再向社会公告……”
“我开玩笑的,别这么大动干戈。就算大家真的会猜测,这个时代也没有理发师会失业。不如说你们有钱人都落魄了理发师也不会落魄,因为只有为数不多的工作无法用人工智能完成,理发就是其中之一。”
对方松了一口气,重新笑了出来。
“我这样说你很开心吗?”Abner问。
“当然。如果我的所作所为没有特别伤害到他人的话,我会非常开心的。”
“社会不是提倡为别人做贡献而感到开心嘛,怎么你会觉得不伤害别人就是开心?自我要求会不会太低了点。”
“虽然社会是这样提倡,但社会的意见究竟是当权者的意见还是大众意见呢?我个人认为,人无时无刻不在对他人造成伤害,甚至贡献也会造成伤害。比如说,孩子们为了考到好成绩都很努力,但是只要有人进步就会有人相对地退步。再比如,为了让某个人获得帮助,必然要剥夺其他人的一部分所得,但是如果其他人的所得也是靠正当努力得来的,那这种帮助不就是对其他人的伤害吗?”
“可是人们也可以互相帮助啊?互相帮助产生的快乐不能抵消这种伤害吗?”
“我们所谓的互相帮助是不是也包含互相伤害呢?伤害怎么抵消伤害呢?”
Abner有点意外,他现在觉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和他的身份立场很不相称的悲观,这钟感受是在他走进店的时候Abner未能察觉,也未能预料到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社会的福利制度,其实是建立在人们互相伤害的基础上,并不是什么福利而是一种动态平衡的剥削咯?”
Eliot点了点头,又从头皮传来的紧张感意识到自己现在不适合点头,补充地开口说是的,就是这样:
“有钱人也会有落魄到需要被接济的时候,穷人也会有一夜发迹的时候。有钱人在成为穷人之后也会对其他有钱人产生敌视,想为什么只有自己这么倒霉。穷人发迹之后也会对其他穷人产生敌视,想为什么还要掏钱给这些不如自己努力的人。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心理。人恨人,甚至恨人工智能。因为人工智能让很多人失业了。”
“我就不恨。我不恨人,也不恨人工智能。”
“那大概是因为您的工作是有钱人落魄了也不会动摇的吧。”
“但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正职。”
Eliot有些意外,“哦?可以打听一下您的正职是什么吗?”
“当然”,Abner稍微活动了肩膀,像是缓解劳累,又像是对这一刻等待已久,需要释放自己微薄但尚存的自豪似的,“我是个作家。”
“哦!作家,那很了不起!我是否有幸得知您有哪些作品呢?”
“嗯……我已经很久没有新作了,”Abner刚挺起的自豪又瞬间消散,“其实我最近被出版社拒绝了13次。”不过最后他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年轻时的作品的名字,希望Eliot不要以为他是个自吹自擂的“作家”。
然而Eliot非常惊喜:“没想到是您写的,我小时候读得废寝忘食呢。”
“是吗?小时候……你今年多大了?”
“22岁,您呢?”
他在心里哀叫,天哪,相差14岁,他动笔写作的年纪面前这个年轻人才刚学会认字吧。“我36岁,你进店的时候还说我是年轻店主,但其实……”
“36岁不算年轻吗?您未免也太悲观了。”Eliot大笑起来,笑得让他不知如何接这话。”其实我对文学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您的书很好看。我说我读得废寝忘食是真话。”
“谢谢你,我也真的选择相信。”
“可是为什么会被拒13次呢?以您的才华我相信有大批读者在期待呢,出版社应该也很愿意接您的稿子才对啊。”
“你知道创作者协会搞出来的数据库吗?只要是原创的文字都要去库里滚一遭,不被钩子挂住才能出来。”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你辛苦构思了几个月甚至很多年的作品,自以为是天下独一无二,没想到编辑送去库里查重回来告诉你早就有人写过了。这样的事,换哪个作者不难受呢?”
对方连连点头,面色真诚地好像确实能体会到这种痛苦。Abner知道他不能,但也不妨碍自己继续申诉:
“我有时候觉得,地球上有这么多人,写作又总是会取材于生活,哪会有某个点子一定是其他人谁也想不到的呢?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即使想到了,每个人的人生也是不一样的。人生怎么会一样呢?至少会有微妙的差别吧?就算是有重复,不同的人的视角不同,重点不同。甚至,哪怕这些都一样,在写下自己的心声的时候感受也一定不完全一致。连双胞胎在熟悉他们的人眼中也各有特点,而地球两端某两个完全不认识,不知道对方存在的人可能长得一模一样。谁能说重复就一定是平平无奇,独一无二必然是特别的呢?”
对方没有回应。他觉得是因为之前说的对文学不感兴趣,于是他想还是别抱怨了,话锋一转:“不过写作真应该是你们有钱人该去做的事。”
“此话怎讲?”
“历史上有很多大作家,大艺术家,都是出身于富裕家庭。比如Proust,Flaubert,Goethe……”
他不知道Eliot听没听过这些名字,但他看到镜中的面容逐渐眉头紧皱,他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毕竟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对自己的家境不太热心。
但Eliot认真纠结起他的论断,“可是如果只有家境没有才华,作品又从何而来呢?我想就是出版了也不会流传到大家的书架上吧。”
这倒是,他想。他在艺术学院读书的时候曾经专门去研究过不那么出名的作品,或者说,相比起那些文豪来说确实名气平平的作者,果然作品也是平平的。至于那些依赖亲朋圈层堆砌舞台的作者就更不用说,有些人成名不过是靠猎奇或者哗众取宠的表演罢了。
“但总有既有钱又有才华的作家。他们获得了更多的资源当然发展得更好,相比起来我这样的就像是气氛组。”
“气氛组?”
“为这个时代的大文豪热场子的人。用俗语说是‘抛砖引玉’。”
“气氛组怎么坐第一排啊。”Eliot又笑了,他自己也觉得今天到现在为止笑得次数有点多。”您要知道相比起那些有心无力,只能在后排观赏表演的人来说,您已经是第一排的邀请制贵宾席了。”
“你不喜欢文学,却很喜欢去剧院吗?”
“偶尔和家人一起去,所以我知道第一排大多数人是邀请来的,或者说是‘圈内人’。而且我并不是不喜欢文学,只是不像其他人,比如您,这么感兴趣。因为连续看太多字我会走神。不过戏剧不一样,对我来说会动的文学比不会动的文学要好接受多了。”
“戏剧是综合艺术,不只是会动的文学。你可别让专业人士听到你刚刚的评价。”
“不会的,他们也不在乎我的真心话。”
“也就是说你刚刚说的都是真心话了。”
“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说这么多。”
Abner又叹了一口气:“我很想说‘不如你来资助我好了’,但我知道你不喜欢资助别人。”
“那可未必,我只是说了自己对帮助他人这种行为的看法,并不代表我讨厌,更不代表我会拒绝。”
Abner为他清理干净脖颈上的碎发,摘下毛巾。“那你要资助我吗?其实也不是资助我,你能不能帮我的出版社买个数据库,我实在受不了了。”
年轻人歪了一下脑袋:“以我现在的经济能力,或许还做不到买数据库。从您的描述中我就能感受到这东西有多贵,更何况我听说它是被创作者协会垄断的。不过如果可以帮您排解烦恼的话,我倒是可以带您去一家我很喜欢的酒吧。”
三
“需要我出钱吗?……呃,我的意思是,我们AA?”
“当然不用,毕竟是我带您来的。”
Abner觉得自己从今天起要对“酒吧”的概念进行重新认识了。倒也不是大惊小怪,只是他没想到Eliot带他来的是Amundsen酒店地下一层,只对会员开放的酒吧。从门口进来,可以看到在大厅另一端有一个一个微型舞台,走近了还能看到升降乐池。Eliot说晚上这里会演出各种各样的节目,有时是乐团,有时是剧团,有时是客人们自己娱乐。
“你说‘一家你很喜欢的酒吧’,我还以为是我们那条街最靠近大路的那家。”
“为什么会这样想?”
“大概是因为你散步到我们那条街?我以为你会喜欢更平民的氛围。”
“并不是。我喜欢去平民区散步,是因为我很想和我不熟悉的人说话,和氛围无关。我更喜欢的氛围在这里,坐在这儿我可以安静地想自己的事。”
“这儿确实很适合想自己的事。”
“我一般都坐在角落那里,靠近乐池的位置,白天那里不会有人打扰。不过今天我和您一起,我们坐在吧台聊聊天好吗?”
酒保递给Abner酒单,Abner发现上面都是自己不认识的名字。平民区酒吧提供的酒水和这里相比过于五花八门,很多时候是酒保自己发挥。大家也只管喝得尽兴适意,不太在乎酒保递过来的到底是什么。但是这里的酒单却给人一种威压感,像学生时代监考老师站在你身边看你答卷,迫使你对每个字都要仔细斟酌。
Eliot及时为他解围:“不如就给我们‘老样子’。”
酒保看着Abner:“这位先生也是吗?”
他赶紧点头。于是酒保微微颔首,“两杯‘老样子’,请稍等。”
他很好奇:“‘老样子’是酒的名字吗?”
对方没有回答,他也无暇在意。他的视线被酒保的动作吸引住了:轻盈、柔软、细腻,像是早年间流行的插花节目,大师让每一朵花找到自己恰到好处的位置。酒保抚上调酒壶,捧住的不像是金属,而是花瓣。
“这就是‘老样子’,请慢用。”
两杯微微浑浊,泛起绿色的酒液送到他们面前。他轻轻抿了一口,试图从中尝出和这个环境相称的味道。只是他本就不擅长饮酒,更别说品酒。大脑不自觉地回想着酒单上的文字,他知道自己在品尝那些文字的味道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很好奇”,Eliot微微转向他,“您是怎么决定开始写作的呢?我知道很多人不敢写作的原因是对表达自我怀有恐惧。”
“当然,因为表达的前提是直面自我,谎言骗不过自己。不过更直接一点的原因是我比起接触其他人更喜欢接触自己,和自己聊天也很有意思。”
“可能有点冒昧,不过您觉得会不会是因为您习惯接触自己,所以总会写与旁人重复的故事呢?我觉得您似乎是想传达一些哲学的,但是这种形而上的东西会有共识也是理所应当。”
“首先,”Abner清了清嗓子,又抿了一口酒,“我虽然喜欢接触自己,但并没有把自己封闭起来。我喜欢和大家在一起,比如我的邻居、编辑。遇上截稿日,我往往会搬去出版社里的小房间住,这样一睡醒就可以和我的编辑打招呼了。我觉得做一个开放的人对写作有好处。至于为什么重复,我猜大概是因为大家为了求得共鸣,在概括生活的时候往往会摘掉那些与他人不同的细节。感受的细节。可是其实那些因人而异的细节才是最珍贵的。”
“我猜您是艺术学校出身的专业作家,是吗?”
“当然。”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习惯这杯酒的味道了。
“您似乎很自豪于这一点。”
“我的母亲,她有七个兄弟姐妹,她是最小的那个。”他整理了坐姿,微微侧向Eliot,“不知道你们如何,按照我们的习惯,大一点的孩子要照顾弟弟妹妹。但是我母亲有两个年长很多的哥哥,大哥在她升中学那年就要娶妻成家。”
“所以母亲的学费被挪给她大哥结婚用。为了上学,母亲自己去筹钱,干过很多我难以想象的累活。结果筹到的钱也被家人偷偷拿走给她的小哥生活用,她在家里大哭大闹,没有人理会。”
对方安静地听着,他继续说,“大概是因为这样,母亲非常执拗地想让我读书。我上中学没多久父亲就去世了,我本来想离开学校去帮人干点零活,说不定还能学点手艺,当时也确实从学校里偷跑出来,理发就是给一个理发店打下手时学会的。不过母亲很快就发现我逃学,硬是把我送了回去。她抱着我大哭,问我为什么不珍惜她没有的机会。我看着母亲的眼泪,没有哭,回学校之后却很想写东西,想写下母亲的眼泪。”
“于是你开始写小说?”
“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下笔飞快,老师看到我写的东西之后把母亲叫来学校,说如果可以的话最好送我去艺术学校继续读。母亲非常高兴,我也不再分神,专心念了两年书之后考上了艺术学校。好在有社会减免福利,学费也不算辛苦。我在学校里疯了一样地读书,并不是为了课业,而是因为真心喜欢创作出那样好的艺术作品的人们。”
“那我想你也一定喜欢你自己。”Eliot认真地说。
“是呀。我很喜欢我自己,也很自信。第一次创作出属于自己的作品时我的自信达到了顶峰。后来那部小说顺利出版了,评论界给了很高的评价,不过都没有我自己的评价来得高。因为只有我真正知道它是怎样诞生的。”
“真正知道……您真的很在意从生活中取材。”
“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素材,任何幻想,无论是宗教幻想还是科学幻想,最终都是以生活为摹本。教士们宣称有神,和教师们宣称有真理,其实是出自相似的活动基础,只不过他们踏寻的方向不一样,所以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听上去您似乎也不是很在乎作品被拒,而是更在意作品能传达什么。”
“是,也不是。我的作品传达了我的生活,但是为了生活继续下去,我也还是要吃饭。”
“很务实的想法。”
“我有时觉得被拒绝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我的作品直到我拿不动笔那天就写完了,但我的生活可不会因为拿不动笔就停下来。既然这样就没必要特别在乎被拒绝的事。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这样想,饿肚子的时候除外。”
Abner说着话,觉得自己已经有些酒精上头。他不再抿着品尝,而是变成小口啜饮,后来干脆大口咽下去。他隐约觉得有些对不起酒保,但好像又顾不得这么多。大厅里人们开始聚集,他的好奇心也如人流的存在感一样越来越强烈,主要是对眼前这个年轻人。
“你呢?Eliot,你的生活有什么可以讲给我听的吗?”
“您想把它写进小说吗?”
“我听听看,有趣的话我就写。”一个声音在心底提醒他:自己简直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那大概太遗憾了,我的生活就像您能猜到的那样,或者说像八卦小报描写的新贵那样。”
“是我又晚到一步。这么说那些绯闻秘事也是真的?”
“当然不是。至少不全是。大家为了家族发展还是要守住底线。不过‘花钱如流水’之类的形容大概是真的,因为就我所知即使某天我们全家人都待在床上不动,不吃不喝,大概也要花掉五位数。”
“天哪!我都想不出这钱是怎么花掉的!”
“其实很简单,我们在家的时候会有人来养护车子,所以有车子的养护费。庭院也需要打扫,要付给园丁工资,还有打扫庭院必要的工具支出。还有厨房、清洁,以及统率这些事的管家。”
“你们有个管家,我一直很好奇管家是做什么工作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试试。”
“是为了取材吗?”
“被你看穿了。”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Eliot笑着说,“管家的职责就是传达主人的命令到各个部门,再做一些最贴近主人的杂务,比如厨房不能及时来倒茶,管家就要做这部分工作。”
“和故事里写得也没什么区别啊。”
“确实没什么区别。”
“可是听起来你家里用的都是人工,所以才花销很大。你们没想过装一套人工智能系统吗?省钱,而且听说就算是在有钱人里也蛮时髦的。”
“确实,不过我母亲讨厌家里有机器人。即使功能齐全,她也对外貌高度相似的存在非常反感。”
“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是量产货。”
酒保走过来:“您还要再来一杯吗?”
Abner拒绝了酒保,他觉得自己已经醉醺醺了。
“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孩子吗?你看上去是非常精细地被养大的好孩子。”
“并不是,”Eliot接过第二杯,“我还有一个大哥。大哥是机器人迷,狂热地迷恋机器人,他和自己造出来的机器人恋爱了。”
“他会造机器人?”
“他是,嗯,以前是科学家,算是吧。其实我们都不知道他闷在实验室里搞些什么,甚至他在家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他在房间里做什么。我父亲很宠爱他,并不过问他的兴趣,但是我母亲觉得难以忍受。”
“孩子不亲近自己,反而去亲近冷冰冰的机器,难以忍受也是人之常情。”
“是啊,但是大哥似乎体会不到这一点,或者说他的情感已经完全无视了从人类一端传来的信号。我有时觉得他已经做到了把自己变成机器人,与它们同温同感。不过说到底他还是人类。我没有办法真的接受他想把自己变成机器人的意愿。”
“不过俗话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啊,不是说你大哥是疯子,对不起,不过万一他其实是个天才呢?”
“没关系的,如果按照病理学标准大哥确实已经疯了。不过他也确实在机器人方面做出了成果,在恋爱之前他被国家实验室的导师称为最有希望接班的学生,说他会成就不朽的伟业。现在看来人类追求的不朽都速朽了,总是把不朽挂在嘴边,简直就是个对悲剧的既定预言。”
“也未必就是悲剧,说不定他哪天就清醒过来了。”
Eliot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大厅里开始奏乐,不是从乐池而是从客人手中的手风琴。看来会是客人们互相娱乐的美妙夜晚。互相娱乐算不算互相帮助呢?Abner胡思乱想。今晚这里有多少人会像自己这样醉醺醺啊。
Eliot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酒杯:“您看起来有点醉了,我送您回家好吗?”
“我自己回去就好,谢谢你。”
“那么,我送您到门口吧。”
四
“有件事,可能有些唐突,但我还是想麻烦您。”
Abner站住脚,尽量稳住自己的身体,“怎么了?”
“这周末上午九点在剧院会举行国王授勋仪式,您愿意作为朋友和我一起参加吗?”
“哦?你要受勋吗?如果是那种会把光打到观众席的同伴脸上让我出出风头的仪式,我就考虑答应吧。”
“是的,就是那种仪式。您可以坐在第一排看我受勋,到时候会有聚光灯照向您,您做什么反应都可以。”
“真的是你受勋啊,你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吗?”
“准确来说不是我,”Eliot微微颔首,“是我大哥。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已经疯了,不过国王已经八十多岁,眼睛耳朵都不太好用,所以还是要求他必须到场。家里也没什么办法,只好让我替一替。”
“不会被认出来吗?”
“其实我们是双胞胎,而且只要国王认不出就足够了。”
“好吧,好吧,我又坐在第一排了。不过你不会不满吗?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比如,做你自己?”
“您其实能明白的,并没有什么。非要说的话,授勋仪式结束后我想和您一起坐在第一排看演出。”
“那我们其实都是气氛组啊。”
“就是这样。”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还没请教您的名字,真抱歉,明明看过您的书却不记得您叫什么。”
“Abner,你可以叫我Abner。”
“Abner先生,那么周末见。”
Eliot陪他走到廊下,晚霞已经染红了宽广的马路尽头,天色也由蓝变灰,看起来和蔼可亲。虽然看久了也会晕头转向,不过他还是抬头看着。环绕,有些人喜欢说环绕,但他更喜欢另一个字眼:星星,月亮,星星伴着月亮,就像童谣爱唱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