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忙着赞扬永生啦,好像大家真的知道那是什么一样。

一、

有时和朋友说起奶奶来我家之后的种种,自己也有点难以启齿,因为一开口就容易觉得残忍:很难解释为什么要买冰箱锁,为什么要白天锁上家门,为什么要藏起零食水果,为什么老人能自己吃饭还需要有人监督。不仅是我自己会,对方也容易觉得我们毫无人性。但这种残忍又实在包含着我们万分的不得已。生理需要相关是最难解决的,虽然奶奶还能独立如厕——这一点对于八十六岁的老人来说实在让人欣慰,甚至你怕她自己难以起身想去搀扶她,她还能用力把你推到一边(这种时候要小心自己不要摔倒,因为她会站得很稳,而你不知道她力从何起)——但我们还是不得不时时监控她的如厕状况。而且这才只是最不成问题的部分,更棘手的事情要比这多太多了。
或许是因为她还想证明自己能做好这些事呢?我猜。对于一些老年人来说,虽然行动不便但依然保持着强烈的自尊,或者就是因为行动不便,这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情就更加强烈。反过来说,鼓励老年人保持对自己行为的自信也很重要,所以最好不要事事代劳,致使老年人行为和思维退化。但是具体情况又不是理论那样简单,对于奶奶来说,客观事实是绝大多数时候她做不到,并且极其倔强地拒绝帮助,看到你有一丁点要帮忙的苗头就要骂你、打你。于是大家只能提心吊胆地看护,等她做完再去收拾现场。

吃饭是另一件大事。住在亲戚家里时,他们把淀粉类食物和高纤维蔬菜用破壁机打成糊状,一日三餐纯流食。但我们想着:一、整天吃这些也太没意思了,是个人就会烦。二、要面对的其实是咀嚼问题而不是消化问题,如果只吃这些或许会导致消化功能变差。三、平时她看着我们的正常饮食眼里放光呢!于是也想让她吃一点软烂的、容易咀嚼甚至不用咀嚼的东西,比如菜汤打底的素面。
她吃得很高兴。亲戚知道了,骂我们懒。
朋友们都知道亲戚问题究竟困扰我到何种程度,而我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对付他们,但即使最亲密的朋友也只知大概,不知具体。比起你来我往,我做得更多的是忍耐。我讨厌说起这些事,因为太荒唐、太冗杂,说不完、讲不尽,他们招致的烦恼和我的生命一样长久,造成的痛苦仿佛我一出生就全身绑着钢钉。我也从心底羡慕那些每逢年节都能亲朋好友欢聚一堂的家庭,哪怕做的事不同、观念不同也能热闹开心地聊天的家庭,因为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快乐,哪怕一秒钟。这世界上有一些集合了几乎所有会让我怀着恨意去面对的特质的人,我看到他们就讨厌,他们说话做事太容易让我崩溃,而这样的人与我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天哪!古人把我面临的问题缩略为家长里短,以此和天塌地陷这种大事区分开来,和朝堂庙祀区分开来,说到底不过是“家务事”。现代人也喜欢把很多事缩略为“家务事”,但我们也越来越清楚这些被定义为“家务事”的事情并没有很小,也并非局限于家庭范畴,甚至比其他事更会折磨人。

像这样写出这些牢骚废话,我又忍不住检讨自己的残忍。能写出来的只是滴水,如果只是这些,我也不会迎着路人的视线大哭。无论怎样都会后悔,觉得自己做得不好,觉得亲戚实在讨厌,却想不出要怎样处理这些隐私的情绪。我也理解了这些话无法对家庭美满幸福、亲朋关系和谐的人说,无法对老人身体健康、无需全身心投入全天候照料的人说。因为除非身临其境,否则大家总会建议“你要有爱心,要有耐心”。我从前也这样想,然而爱心与耐心总要吸收回报与反馈才得以支撑,标榜这些概念道理只会无力到连自己的主观情绪都难以平复。
也总有人说“照顾老人就像照顾小孩”——二者几乎完全不同!小孩子也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但成长依然是一个由不懂到懂的社会化过程,而我们的日常行为又正是纯熟的社会化行为。衰老则完全相反,是逐渐远离社会的过程。看着老人一天比一天糊涂,意识混乱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更多,昨天还讲得通的道理今天无论如何也讲不通,昨天还不会做的事今天突然做得理直气壮,这要人怎么能不慌张难过?

说多了坏事,好像老人做什么都让人烦恼,当然不是这样,我们也从未真正讨厌她。妈妈总感叹:“好的时候也是真好。”有时我们做好饭,告诉她晾凉一点再吃,告诉她今天的饭里有什么,如何对她有好处,她会认真地看着你:“谢谢你啊!你对我真好啊!”尽管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不清楚你是谁。她喜欢散步,但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支撑她走很远,我们只能在暖和的天气带她出门走一小段,即使这样她也很高兴。怕她无聊,妈妈和她打牌,我当裁判。她打牌的时候会耍一些小心思,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的时候也是真好”。从前在医院陪床,邻床是一位九十二岁的老人,由护工照料着。长期卧床需要面对的问题更多更复杂,亲生子女来探望半个小时也忍不住对她生气。可是在护工去拿饭打水,我帮忙照看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她会一直盯着我看,说谢谢,说得非常大声,非常用力。

二、

奶奶全身心地抗拒医院,这次终于不得不住院一周,于是从第一天起就发脾气,每天都要拔掉手上的留置针。我们知道原因:爷爷在医院去世,而奶奶是最后照顾他的人。她的恐惧理所应当。
爷爷去世七年,我梦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第一次是他终于被拔掉氧气管的那天凌晨,梦里他站在一团光的深处向我挥手,说“孙女,以后我们再一起去散步呀”。这一瞬间我流着眼泪醒过来,几个小时后大家乱作一团。第二次是大概两年后,然而已经忘记了具体的梦境。
前几天午睡又梦到他,梦到他的葬礼。梦里天气阴沉沉的,小院子里站满了人。所有人都来了,抬进许多他平时不能吃的水果和一捆又一捆的纸钱。我在里屋等得累了,剥开一个沙糖桔,一抬头看到窗外,爷爷正站在院子里。还是穿戴着那身棉衣棉帽,专注沉默地看着大家来回忙碌,似乎是好奇自己的葬礼,似乎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葬礼。他站在花坛边,好像是为了方便大家走动,而大家吵嚷着经过他身边,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和他说话。我好难过又好生气,气大家为什么不和他说话,于是隔着窗子叫他,他没有理会我。再叫时终于把自己叫醒,又累又心慌,才意识到原来这场午觉已经睡了四个小时。
我没有什么专门的信仰,也不迷信神佛鬼怪,更无所谓“鬼压床”“托梦”之类的民间传说。我确实做过这样的梦,而它们产生的理由是因为我日有所思,尤其是在照顾奶奶的时候。

有些人的死亡是突然的,像书读到倒数第二页,翻页后只看到一个句号。爷爷的死亡是渐进式的,像慢慢画出一个长达几十页、墨迹越来越淡的破折号。我们看得到他一步步远离:从前院子里种满了花与树,后来拔掉一些种菜——因为走不了太远的路去买菜,奶奶也不能离开太久,最后因为实在无人照料,所有的花都没了,树也砍掉烧柴或者卖了。最开始吃口服药,然后是定时注射小支胰岛素,再后来就要在手上扎留置针。小时候回老家,他会早早地等在村口;之后他也难走到村口了,于是早早地站在家门口等着我们;再后来他就只能坐在屋里等;最后他没法再等,或者每天都在等。等我们走进医院,走到他的病房里。
这样的离别太折磨人,可爷爷不是故意的,他太善良,太相信别人,尤其相信假药贩子。爷爷有文化,有分辨能力,然而他的愿望过于强烈,以至于想分辨也无从谈起。他相信药贩子的理由也是想更长久地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打电话骂骗子,报警,想把他们接到家里住。可是他和奶奶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觉得自己能自理,住一段时间又要回家。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被骗,直到长久地躺在病床上。

爷爷病得还不重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在亲戚家里小住。那天是周末,但父母都加班,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爷爷坐公交车绕了半个市区来看我——先去市场买了他觉得我会喜欢吃的烤鸭,又提着烤鸭走到我家。从市场到我家是一条上坡路,我家又住在六楼,我想那天他应该是累坏了。可是他笑着敲响了门,即使谁都不知道他会来。那时的我除了在学校时不得不打起精神之外,其他时间极度不擅长和人交流,包括亲近的人,于是给他倒了茶,回到自己房间里看书。爷爷一直坐在客厅,我不知道那天下午他是如何度过的。大概三个小时以后他喊我,说自己要走了。下楼,再坐环绕半个市区的公交车回到亲戚家。父母回来以后我告诉他们爷爷来过,他们很惊讶,打电话过去,我又和他说了几句话。他接到电话很高兴,但是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自己之后也会因为这件事一直后悔下去:如果那天下午和他一起坐在客厅看书就好了。明明平时就是一起看书看报,明明和他一起看和自己看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和他一起可能会更有意思。然而我没有。
后来我试图弥补自己的错误,于是倒数第二次去看他的时候,我突然去拥抱了他。平时我并不会用这种方式表达感情,所以大家都没有想到,只有我自己知道拥抱爷爷的时候我拼命忍住眼泪,想要道歉,但又怕他已经忘了,如果说出来他会很伤心——因为我这样伤心而伤心。

被医院宣告死亡后,因为亲戚执意要求,爷爷又插了三天氧气管。我无数次在心里说你们这样只是在折磨人。他们说爷爷听到奶奶说话还会流泪,我很想大喊这不过是躯体对外界刺激的本能反应。但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不是因为也寄希望于奇迹,是知道说了也没有用。甚至爷爷此时开口请求他们拔管也没用。这三天我都没有去看他,而是在院子里盯着光秃秃的花坛和早就被伐断的广玉兰的残根。明明是白日,天色却又冷又阴沉。我想起小学时一个又一个暑假和爷爷坐在树下看报喝茶,天气那样好,云那样高,院子内外的花与树那样多:叶片健硕油绿的丹桂、重瓣的茶花、艳红扑粉的杜鹃、长盛不败的百日红和铺满花坛的的牵牛。花坛中央是樱桃树,在满街兜售大樱桃的时候我还是能吃到自家种的小樱桃。墙角的杏树长得又高又快,杏子来不及吃就落地肥土。午后偶尔会飞来两只通体黑色、只有翅尖缀一点蓝的蝴蝶,在小院子里盘旋很久。爷爷会说“看呀,梁山伯与祝英台来啦”。
丹桂是被我们这里的园林部门买走的,据说种在某个景点,我和父母去找过,但没有看到任何一株桂花,无论什么品种。它究竟被种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于是我给丹桂起名“妙玉”。
我站在院子里不动,明明转身走几步就能看到爷爷,我不想去,自己也说不出理由。我只是相信爷爷会明白,就像他一直明白我的一些在旁人看来与我不相称的想法,一直会认真听我讲话一样。

三、

写的太长了,似乎要无法结尾。也没有讨论什么,提出什么,只是一些片段的话语和回忆。大概人老了也是这样思考。我对死亡没有什么恐惧,只希望自然衰老的痛苦进程能慢一点。昨天出门时遇到小朋友骑在四轮自行车上,认真地向她的母亲抗议。母亲说我是在陪你玩呀,但小朋友一字一句地申明:“你陪我玩,就应该做一些我喜欢的事,这不是我喜欢的事。”母亲问她喜欢什么,她大声说:“我喜欢,和你一起,安安静静地说着话,去买菜!”从旁经过的我难以抑制地爆发出强烈的喜悦,为着小朋友的聪明可爱,以至于有一瞬间能理解古人好生恶死的执念。

中国人说到长生,喜欢好事占尽,一口气说完“长生不老”——关于“不老”,或许是年轻的容貌丝毫不变,也或许是一个人直到生命尽头才终于悟道升仙,于是永葆白发苍苍的样子。无论如何只要二者兼备,总能脱离普通人的身份,转而接近神仙,以更高级的姿态俯瞰指点。然而在西方故事里,女巫西比尔得以长生,却忘记要求不老,于是不断萎缩,以至于被顽童虐待,这更切近普通人的命运。长寿却衰老,往往让人逐渐丧失尊严。器官衰竭,体力下降,思维迷乱,于是行动难以自理。从前和妈妈讨论生死,我们一致认为等到意识不清的时候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我了结,给路过的流浪猫狗提供一点食物,这是最好不过。可是——万一不清醒的时候早就忘记了这个打算,反而升起强烈的求生欲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