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与象

有的图腾楔在墙上,如同顽固而死不瞑目的长老不放心部落后代的子孙,即使肉身长埋在地里,化在火中,浮在水上。有的图腾依附在船身,夜里解缆,在水上飘来荡去。虾笼扔进海中,收笼时捞起月亮。船尾在水面拖曳着涟漪像私奔新娘的裙摆。
白天渔船在港口休息,被微风鼓动的水波无法摇撼它们半分。人们望向沙滩,那里停着唯一的落单者,被钢架围住。船头高耸地检阅风浪,或者等待风浪,那是它的任务。警报偶尔响起,孩子们大哭大叫,在母亲怀中发抖。大多数时候只是等待。
人因漫长的等待绷紧了神经,等到事情终于发生,反而松一口气。不安很快化作兴奋,腿发软,心跳却格外有力。大小船只齐声决定出航,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并没有什么。人们先是屏息,后来慢慢放松了精神,远处传来欢笑。月亮重新淡去颜色,影子渐渐向岸边围拢。有人大声抱怨,责怪信号不准。但每个经过船头的人还是要抬头仰视。虾笼吊在船头,胜利者自认拥有展示俘虏的特权,特权也是荣耀。
聪明的时刻是前半夜,人们刚刚起床,眼睛还流连梦乡。虾笼无声落下,月亮仍在笼中,而月光林立于水面,恰似战士与他们整肃的矛尖。海浪将战士们送上沙滩,飞掠船头。一部分留下,钉住船头让它动弹不得。等到人们发现时月光已经越过防风林深入陆地。预备好的自卫武器早就被卷入大海,几代人修饬的牢固防御被轻巧绕开。早知道是比速度,就不该把自己装备得那样笨重——大家最后的念头出奇一致。船头轰然开裂,分落在沙滩上。

光辉世代

他起床——不到六点钟——走到墙边把灯打开,灯泡悬在头顶照亮了房间的中心。一个梯形的光笼从中心向外,层层浮散,在半明半暗的墙角显出常年漏雨洇水染开的黑黄的霉渍。
烧开水,打散一个鸡蛋,切一个已经皱缩的苹果。他握着水果刀想起来,送给他苹果的女人,或许昨晚也在通道里睡着。两个小小车轮和一块木板撑起来的水果摊成为她另一个值得依靠的房梁。他拿起一个盘子又放下,一边囫囵着吞下苹果,一边捏起一个碗伸进锅里,舀出稀零零的蛋汤。
涨价了。昨晚他又去圆街,脱衣服时全程盯着她背后的更新过所以换了彩纸颜色的“顾客守则”。公开称之为“地下产业”又制定守则,还要严格执行的政府。光辉世代真是太可靠了,他想。但他眼里也只有这几个稍大的字,下面的茫茫小字都没仔细看就被轻轻推着躺下。守则的字号越来越小,篇幅越来越长。有的客人稍有不慎就会被狠狠投诉,比如没有尊重地解开纽扣而是使用了蛮力,比如没有互相爱抚而是单方面地服务,比如偷偷做一些签单时没有标出的要求。而后者,在从前可以被双方你情我愿地默认,尤其是对常客来说,见一面,像夫妻那样缠绵,没什么可多余计较。但现在房间里都有监控,换成政府雇员在后台监测,发现“不妥当行为”就会按铃警告,累计三次就会被送进监狱。
即使这样他也不想多看一眼细则:他觉得也不太碍事,具体的规则都在实践中学习,人人都这样。他闭着眼睛想,政府雇员也一样。有谁会先背熟了细则再去操作呢?连在意细则的人都不一定会这样做。这时他听见她在耳边悄悄说:坐起来吧,我们该接吻了。
他亲吻的时候很用力,所以她也用力。这是细则里写明了的“相对等的身体接触”。怎么判断对等与否?双方的位置要保持平衡,能动态地稳定在一条轴线上。允许不平衡存在,但时间要差不多长。只是监控器后面坐着的政府雇员觉得麻烦,怕自己看漏又多一起投诉,连带着自己也要挨罚,于是总在刚刚发现的时候就按铃。他依着她给的指示来,受警报惊吓的次数很少。反而是圆街上偶尔跑过,模仿着广场剧艺人的腔调讲话的孩子们会让他走神,于是铃声突然响起来。他睁开眼,看到墙上告示的落款:“光辉世代委员会”。
他觉得自己该走了。

人造春天

晚上九点半,剧场开始下雨,排水口关闭。雨水涨起来,没过第一排坐席,并按时升到最后一排。人们期待剧场里植物的发芽更甚于期待剧场外高楼的生长。市民试图在墙上留下抒情:比起那些自动修复纤维的把戏,我更愿意每天住在剧场。然而剧场是不属于任何人的空隙,剧场有属于自己的营垒,剧场掌握自选接纳或拒绝人们进入的权力。统治者可以统治市民生活的任何一个领域,但剧场除外。蔓草在水下升腾,缠绕着台阶。台阶的砖块向上隆起,给新生的春天扩张领土的便利。剧场静默不动,春天拔地而起。第二天傍晚退潮,人们看到大片的波斯菊,这种植物已经足够古老,却远比它的名字年轻。它们望着人们,如同曾经繁星望着新结穗的麦田。
统治者换届,新任从小就是淘气的孩子,如今感慨自己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晚上他接近剧场,剧场没有反对,放他径直潜入水下。他看到团块状的种子,花瓣缠成丝带铺在水底。没有任何照明的地方,水体晶莹闪亮如人工萤火。他决定向专业人士求助,他不信这片建立在人工之上的神秘无法被人工解构。他想不出为什么这么多年,从自己小时候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刻至今,他信任的专业人士都对此闭口不言。
会议是秘密召集的,他想要讲出剧场的一切,却发现自己无法开口。为什么。他急得乱转。地板被跺出圆弧形状,迅速包起他的脚面,试图以这种方式熄灭他的怨怒。他沉默,大家也沉默。他写字,只要写到剧场就写不出,签名批复倒是一如既往。他画画,只要画到台阶的形状笔迹就自动弯成曲线。他愤愤地散会,试图再次前往剧场。这次在半径一公里的街区外就动弹不得,无法再前进一步。但只要他放下去剧场的念头,心里想着去居民区视察,就又能活动自如。
春天在每日傍晚准时到来。人们渐渐发现新任统治者从剧场消失,不明就里:难道是因为政务繁忙么?可从前忙得连饭都来不及吃的那一任至少会卡着点过来。难道他讨厌春天么?人们恐慌起来,而他的恐慌无法言说。终于大家发起投票,他被赶下台。不再掌权后他发现自己重新被剧场接纳,可以画,可以写,可以说。但他不想再对任何人提起,而是在傍晚出现在观众席上。人们迷惑更深,有胆大的上前询问。他始终沉默,就像剧场也习惯沉默那样。

杨梅

她们凑近,弓腰向前。地面解析出团块状的影子。总有人注意观察影子的形状,提醒其他人跟上步伐,避免影子面积过大,触发警报。草窠就在眼前,潜入就是成功,因为草窠会把影子切分开,成为她们的迷彩。太阳很大,很亮,照得人快要自燃。一个朋友提着桶,另一个拨开草丛,她静悄悄地留意背后。天气十分好,天上除了太阳什么都没有,既是风险又让她们觉得值得,因为这座城市里的绝大多数人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了。
终于她们进入草窠深处坐下。海面在不远处发出鸣啸,太阳已经管不住她们。朋友把桶放在中间,桶里是洗好的杨梅。每人拈起一颗,迅速放入嘴里,牙齿灵活地剥落果肉,尽量不发出咂嘴的声音。朋友被酸到,迅速拾起辫子咬住,忍着笑,忍着酸味的呼吸。她发现朋友的辫子已经留得很长,长期的活动禁令让人忍不住放任自己的头发。
杨梅快要吃完,另一个朋友捧起桶里剩下的几颗分到她们手中,准备自己去海边打水。她急忙示意自己也想去,于是三人依次站起来,再迅速聚到一起,慢慢走向海滩。隔着鞋底她感觉到海滩滚烫。她们轮流洗手,甩干净。周围没有其他人。天空透蓝,风送来闷热。她用口型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