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乍浦路桥的路口,一辆救护车鸣笛驶过。妈妈说在这里看到救护车真是难过。
我想说繁华是城市的免疫球蛋白,不是人的。最后说出口的是再繁华的城市也还是有生老病死。

我时常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写出一篇严格意义上的游记。从上海回来,只能对朋友说去了又好像没去,对上海并没有什么印象。检讨自己的原因,其一大概是时间太过紧张,只有二十四小时,还包括休息与交通,其二是看了太多伟岸的建筑物、宽阔的街道。地铁经过老西门,我既看过照片里老弄堂的原貌也知道去年就放出的拆迁消息。晚上九点我和妈妈走进日月光,最鲜明的体会竟然是大概全中国的大型商场都是大同小异的无聊。“上海”,我确认自己所在的凭据是翻看照片。第一天从外滩源走到外滩,第二天又从外滩穿过南京路步行街走到人民广场。上海分发给我的仅仅只是几个地名——实地购买的特色商品,号称只有来过才能买到,拆开一看是官方的城市宣传片——和她分发给没去过上海的人的免费纪念品几乎一模一样。
我觉得很奇怪,太奇怪了。通常我是容易动用想象的人。比如在路口看到玉兰花,我会想象在对街高层住宅的窗口边看到的路口是什么样子,想象俯视的视角。或者想象我站在街对面看着我,我的背后是刚刚经过的人行道。但是站在黄浦江边,被紧凑的金色灯光抢夺视线,我想象不出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也无法想象上海。周围都是人流,我想象不出以他们的视角如何看我。这种突然的警醒让我非常不安,我意识到自己好像没能真正来到上海。

复兴公园里有一片长得规整的花坛,和对面的高楼在同一条中线上,而高楼恰好侧着身子。妈妈说看上去像是什么人的追悼会。我们在公园看好了牡丹,又从小门绕出来,去淮海中路寻找晚饭,路过排长队的老字号本帮菜和菜单匮乏、大多数标注着“已售罄”的炸鸡,炸鸡对面是另一家老字号西点。我们在那个路口研究了很久,最后决定既然并不是很饿,那就先去虹口足球场看樱花。出发前天气预报说周五上海会下雨,所以我们担心周末已经无花可看,好在从地铁口出来发现并没有。不过天气格外混沌。晚上六点半,天色与云色像喝到杯底、吸管无能为力,只能被冰块稀释的冰美式咖啡。在上海,天空是咖啡色大概也算正常。然而我们还是分不清黑不下去的夜幕到底是因为自然时令还是周围的灯光。
这个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我们挤在人群里,粗糙地观看了樱花、足球场以及从树梢间穿行而过的地铁三号线,然后坐上地铁去外滩。外滩的灯光比缠绕在樱花树周围的更亮,但天色终于黑下来。

外滩如同一条装载了二百万乘客的邮轮——二百万是我随口说的数字。观景大道是外滩的左舷。像我这样初次登船的乘客容易以为人都集中在左舷这里,惦记着船会不会就此倾覆,但等我们从观景大道外侧的绿化带探出头,隔着马路望见南京路上的人群,这种担心立刻变得可笑,原来围绕着黄浦江的人还不如步行街上的人多。对岸是巍峨的城市建筑,亮着即使在夜里跳江自杀也能很快被寻到踪迹的外饰灯光,江水也被染得五颜六色:红、蓝、绿、银白、金黄。而背后的万国建筑群只有一种颜色:格外锋利的金黄。
我说我觉得上海真是狡狯,陆家嘴让人敬而远之到只想隔着江水遥看,或者最多游览一次东方明珠。而万国建筑打着与大家分享了同一片近代史所以和蔼可亲的幌子,让大家站在海关大楼楼下听自始至终无从参与的钟声。第一天晚上我们走到楼下,刚好遇到晚八点的钟,第二天走到这里,又刚好听到十二点的钟声是东方红。像这样游览了一圈回家向他人讲述:真好呀,上海。真有历史底蕴呀,上海。其实什么都没看到。
我们一一走过各家银行、上海清算所、和平饭店和海关大楼,但始终被那座楼顶像莲花一样的建筑占据观景重心。妈妈问我这也是老建筑吗,我答当然不是,这座楼看起来仿佛是摆在酒行里用来坑蒙暴发户老板的花哨洋酒,瓶身流光溢彩但价值普通,值得炫耀的部分集中在它装饰得过于奢侈却永远不会被打开的瓶盖。

晚上躺在床上反省,觉得自己对上海的评价太刻薄了。但是第二天走在武康路上,我还是免不了要刻薄起来。武康大楼四周的路口聚集了大概几十人,人人都想和它合影。妈妈很疑惑地问这个楼到底有什么好拍的,我说除了邬达克设计之外其他理由一概搞不清楚,但不用想也知道大家在意的才不是邬达克的设计。更不被在意的是大楼住户的感受,楼上阳台门窗紧闭。再向前走一段路就会发现大家至今还聚在院墙下,吵吵嚷嚷地拍摄老奶奶的阳台。身为观光客俨然成了一种特权阶级,他人的生活是必须开放的大卖场,拍摄权是自己理所当然攫取的折扣。
我们从武康路曲曲折折地走到汾阳路,只有汾阳路勉强算得上安静宜人。想去的故居都不开放参观,尽管也并没有抱着一定要参观的心思。由于我糟糕的引路技巧,没有找到常德公寓和卫乐公寓,想去买的凯司令哈斗和红宝石奶油小方也没能买到。最后还是在淮海中路的食品商店买了青团和巧克力曲奇。曲奇在回程的时候就吃光了,青团也只有咸蛋黄肉松馅得到了家人的喜爱。路过淮海中路的苹果品牌店,我想起大家被封在家里的时候,是它门口的台阶长出了丛生的野草,现在已经看不到一丁点草的痕迹。我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店里人多得像在抢购便宜蔬菜。

我觉得上海并不好玩,虽然走在城市的街头,但城市仍然是被锁在豪华鱼缸里的精致景观配件。也许上海非常需要这样的人工隔离保持它的价值。妈妈也这样想,不过她还是很喜欢夜里的外滩。回程的高铁上我们都没有在谈论上海,而是对窗外连绵的红瓦白墙小楼感到兴奋。南通乡间的景色简直是让人艳羡地美妙着。我们惊叹于乡村规划是怎样做到这种地步:房前是大片的土地,屋后是河流——实用意义上的河流让人无需走很远就能从河里引水灌溉。油菜花、青青的麦苗与二层住宅的鲜红屋顶相互填充在平整的土地上。最重要的是一个村落的住宅并非一定要聚集在一起——这似乎是与大部分北方村落最大的不同。南方的村舍是散开在土地间的,与土地更近,与聚落更远。比起两个小时就看腻了的外滩与巨幅灯幕,我们更怕错过每一眼色彩鲜艳的乡间落日。毕竟谁都知道这不是被锁起来的,这是活的,活得有攻击性,连记忆的重心都乐意向只是一瞥的它倾斜。